《画骨》 第12章 唯有痴缠与拼酒最难将息 免费试读
自那日我与墨瞳听了他的话后将他当把狗屎臭着，成功将他冷落走之后，他只消停了两日，两日之后便又来我家痴缠。
墨瞳小心眼，觉得黄子寿是看上她师父我，日日在我家逗留无非是寻个借口来亲近我。
我听见她这个说辞先时还用鼻子嗤笑，而后到底不放心的照了照镜子。
房里面两面菱花镜，各个打的一人高，两面镜子相互支着，照见屋子里古朴开阔的陈设，和一个乌发乌眼的老妪。便是传说中的迷藏奶奶，被一个会开锁的小混混一找一个准的我。
若远远地看着，便只是一个精瘦柔弱，身子骨硬朗的坚强老人，但细看脸上，便见皱纹纵横交错，满是沧桑的土黄，我又尝试着颦蹙展颜，非但不见一点艳色，反而神态十分慈祥。
于是我终于放下一口气，将心中对于那黄子寿心悦我的非分猜想随风放逐。
我都这个样子了，那黄子寿倘使再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……除非他是个疯狂有恋奶癖好的变|态。
黄子寿日日都要到我这里来，墨瞳的手也好的差不多了，收一个徒弟总是让她打杂不是个道理，于是我只好无奈的教给墨瞳一些无关紧要，且黄子寿这个年龄也学不会的东西。
口技。
这一日还是个明媚的天气，窗外枝繁叶茂的小槐树摇摇曳曳，光影交织，落进静室茶案上一片斑驳树影。
小风炉上微火热着水，等铜壶里的水呼噜噜翻滚起来，黄子寿拿袖子垫着把手拎起来，给我们三人晾着的茶杯全都满上。
褐色的茶叶在滚水里上下翻飞，茶烟袅袅间，甜白瓷的盏子里泻出澄黄的汤水。
我一只手扣在桌案上，道：“咱们这样的手艺人，顶要紧的便是要学甚像甚，往大了说山海弄潮雷鸣暴雨，往小了说四季风声，鸟兽鸣叫。咱们先从小的学起，拿鸟来说，就譬如百灵罢，京城中有爱此道的权贵追捧净口百灵，何为净口呢？便是除却十三折叫法，再不会别的了，这十三折从麻雀闹林开始，依次是母鸡嘎蛋、猫儿闹春、沙燕鸣雨、狗吠迎宾、喜鹊鸣枝、红吁欢唱、油葫芦报秋、鹰鸢威鸣、小车轴声、水梢铃响、苇鸷子唱曲，最后是伯劳劝耕。也有的地儿有十四折的说头，便要在这十三折后加一个水车压黄狗。”
我一口气说完这一大串子话，口干的很了，便端起茶盏子微微碰了碰唇，旋即又接上话茬子。
“有的养的更金贵的，通常在家里置一口中间粗的大缸，日日起早提出去溜一回，便整日挂在缸里，确保净口的百灵学不到别的叫口，变成杂口百灵。”
墨瞳与黄子寿全都目光灼灼的看着我，我知道，他们必定以为我立马就要出声模仿了，但是这一回可真是巧了，这巧就巧在我不会。
于是我将茶盏子轻轻撂在茶案上，阖下半轮眼眸道：“可惜，我年少时伤过嗓子，这精妙绝伦的十四折净口百灵的叫法，我学不了了。”
我说着这话的时候，为了不叫他们俩看轻去，特意用了种十分伤情的语气，期望这二人能够考虑我的想法，不要将一些令人看见就心烦的鄙夷之色表现得太明显，可惜他们两个一个眼高于顶，一个桀骜不驯。纷纷将白眼翻得高出天际，将我怄的胸口处奇闷无比。
墨瞳干脆出言顶撞我：“师父，你便不能教一点你会的么？”
“就是。”黄子寿出言附和“这世上哪有为师者传道受业传的尽是花架子的道理？有道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，你别是怕我们学会了抢你饭碗将你给饿死罢？”
我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口呼之欲出，却又如鲠在喉。
黄子寿拿着山敲手掌心敲得‘啪啪’作响。
“就是不抢你饭碗你还能活多久？奶奶，不是我说，我若是你，就趁着自个儿撒手人寰之前这几年，赶紧将一身的本事全都交付出去，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，买定离手，万事看缘，也省的身死之后连个传名的都没有。”
我暗暗咬牙，墨瞳到底是我的徒弟，听见自个儿的师父叫别人这么诋毁面子上总有些挂不住，于是忍不住出声替我说话，只是‘其实’这两个字才刚出口，就被黄子寿一句话给顶住了。
“闭嘴吧你小屁孩，我跟你师父说话呢，哪儿容你插嘴？认字儿吗？”
墨瞳大约是第一回叫人这么看轻，立时撸袖子拍案而起，抬起一只手指着黄子寿的鼻子，颤呀颤半晌没说出话，一会儿突然转身对着我，穿过我发间摘下我耳上挂的玉裆，叽里咕噜跑到内室，重门开和，片刻间提了两坛酒出来。
酒坛子磕在地板上一声沉稳的响，我下意识吞了口吐沫，墨瞳一挥手将耳环扔给我，一只脚踩在酒坛子上，跟黄子寿挑衅：“巧了，老娘我还真就不认识字？但是老娘会喝酒呀，怎么着？小师弟，敢不敢跟姑奶奶喝几口？”
黄子寿嘴边泠泠冷笑渐渐扩大，我面上叹气，心中给自己争一口气。
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，想当初我失恋时，像这样的烧刀子一口气能喝两坛，一度被我们那一片，隐居在一起的亲友亲切称为拼酒奶奶，如若我不是那时候不知节制一下喝的伤了，现下哪有这两个爬虫撒野的余地。
左不过是我这个当师父的，拥有的曾经太多，那些早就小心收起不能见人的，尽都是些临水照花般的朦胧伤怀，损人伤己的太过了，看着别人在我面前拼酒也成了种自戕。
黄子寿冷哼一声，眉毛翘的要飞起来了，折扇摇的呼呼作响，额角两缕垂下的发丝分外风|骚的纷扬。
“谁是你小师弟？小孩儿，你多大年纪，脱口便说老娘，你知道我是谁？是你得罪的起的人？”
我额角那根筋又开始扯着突突的跳。
黄子寿的话音渐渐的有些不对了，我正想着要不要找时机将墨瞳救一救，电光火石间就见黄子寿一把扔了扇子，抱起酒坛仰着头便开始灌，喉结上下急速的滚动，坛子的角度越来越微妙，仿佛立时就要垂直着倒扣过来。
墨瞳见状哪肯示弱，将酒坛上封口的红布塞拔下，一头扎进装满酒的坛子里。她的秀发在酒坛子里漂浮，我透过她纤细的脖颈，能看见坛子里的液体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下降。
我心中霎时间涌上一股难掩的悲凉，叹息着拿起茶盏，浅浅呷一口温茶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