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里那位爷指的是谁,我俩全都是知道的。
我阖了阖眼。
湄儿双手抓着我的衣角,惴惴的看着我,眼中是一汪明艳的泪,却倔强的比她胸口的玉还硬。
我便静静地与她对视,半晌又坐了回去。
湄儿心有余悸,这回说话便不再绕弯子,瞧见我很有听一听他的话的意思,很是松了一口气。带这些赧然的狼狈。
我盘膝坐好了,往小风炉里头塞进去一块儿木炭。
她叹了一口幽长的气,理了理额前散乱的发,道:“这事情原不应跟姑娘细说,恐肮脏,倒污了姑娘的耳朵,我只跟姑娘说一句,从前我虽在那个地界,倒底也是清白的,我马上就要攒够钱能脱了这苦海了。可我死也没成想这位爷漏液闯进来,我不愿意,可又不能说什么。我实话同你说,我来你这,就是做好了打算命都不要了!”
她的话字字恳切,我却不大相信。倘使她真的如同她说那般是个洁身自好的清倌,又如何能够从那大约成不了大事的公子口中听到凿凿地醉话呢。
巍然而坐,垂下的眼捷纹丝不动。
湄儿儿继续喋喋不休,将她的身世来来回回的说了几遍,最后见我只给她每每见底的茶杯添水,没有丝毫动容的样子,满脸尽是疲态的将殷勤小心尽数收回去,显得分外语重心长的同我说了一番话,语气与她说服我做她的生意时毫不相同。
“玉姑娘,咱们这样的人不知你看不看的上眼,好歹我也年长你几岁,便掏心窝子跟你说一句话。沉稳是件好事,可稳得过头了,那便是蠢了。你同一个人交往,她说了一句你心里不信的话,便连问一句出入都不肯,一句辩白都不听,只一昧的将人往外推,这哪里是个道理?”
我心中一颤,却是不觉着自个儿有错的。
风月场中打滚的女人最会看人心,纵使她点出我心冷的根由,也难说不是为了自个儿的来意逼迫于我。
我在心中这样告诉自个儿,指甲狠掐了掌心的肉,将心中升起的那点儿动摇压下去,方才阖阖眼,呼出一口气。
湄儿说完了这宛若临别的话,没有着急走,我也没有赶她,只是起身将我们俩面前泡乏的茶叶换过,重新烧好滚水,沏了两盏澄黄的茶。
隔壁秀才养得画眉鸟儿婉转的唱起小曲儿,一阙接着一阙,没有停下来的时候。
湄儿有些失神的看着窗外,半晌半晌才幽幽开口。
却不是再期期艾艾的哀求。
“玉姑娘,今日我带来的水钻是顶好的货色,番邦商人带来的,这么大一块儿总有千金的价,不过现在世道不太平,都说乱世黄金,你拿着换了金条,才不吃亏。”
我瞟了一眼桌上摆的切割圆润的水钻,指甲盖那么大,蓝汪汪的,盒子边上折出荡漾的光斑。像是些眼泪。
我摇了头正要推却,湄儿便又道:“玉姑娘别忙着摇头,我有些嘱托,这些就权当是酬劳了。劳烦玉姑娘收留我一个妹妹,她是个顶清白的人,我最年轻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见到的她。见她小的可怜把她赎出来,撵出楼子里之后就没再管,原我也是忘了,今日叨扰玉姑娘一趟,倒觉着你们俩有些像。这许多年来我就做了一件好事,又没全了这桩善缘,她是生是死,左右不配我见了,烦请玉姑娘京城里头就近寻一寻罢,寻得见就替奴儿抚育几年嫁出去,寻不见,就权当我的一个念想罢。”
她说这话便灼灼的看向我,没了一见面求我的那些隐晦的无赖,风轻云淡,又带着些怅然。
她还是那般随意的并着腿侧坐着,大约是我的竹席子粗糙,她又细品嫩肉,实在吃不消。
我看着这样的美人。心中没有来由的一软,便点了点头,将那只品蓝色的盒子阖上盖子,算是收下了。
她终于如愿了一件事情,也学着我的样子跟我点了点头。
“她眼睛尤其的黑,瞪人的时候跟条狼狗似的,另鼻子上有两颗小痣,如今怎么也有十四五了,从前叫小脆果的。”
“我只尽力的与你去寻,寻不到便将你这千金捐给育婴堂,替你做些好事。”
她噗嗤一笑,柔柔的坐正了,双手执起茶盏,敬酒一般的对我举了举,仰着头喝下了。
送走这个女子,我照旧的收拾收拾吃了饭便睡。
这一天晚上隔壁的读书人没有念书,狸花猫也没有喵呜喵呜的叫,我心无挂碍,一沾枕头便睡着了。
第二天起了个大早,穿了件厚些的袍子出门寻人。
这时节乍暖还寒,街道两旁植的七叶树挺拔俊秀,青翠欲滴,密密匝匝的开着粉白的宝塔花。
这树叶子与花皆可入药,花叶理气宽中,和胃止痛。可用治疗胃寒作痛,脘腹胀满,疳积虫痛,疟疾,痢疾。另叶芽可代茶饮,能促毛孔收敛洁净,滋养肌肤,细腻无暇。
我从南边,绕了一圈,走到桥洞底下才停脚。
只是听见人议论纷纷。
“呦,听说了么?昨个儿粉香楼花魁刺杀圣上了。”
“嗬,怎么没听说呀。据说昨夜她在粉香楼门前跳了半宿的舞呢。半夜才将圣驾引过去,上了楼一会儿就从楼上掉下来,把大鼓都砸穿了。”
我放慢了脚步,双手拢在袍子的袖子里取暖,不远不近的走在这二人之前。企图听见些不是湄儿的依据。
“姑娘怎样?可死了?”
“哪儿啊,头破了,没死。”
“可惜了了,听说她那舞跳的可绝了,能一边转圈一边在屏风上点出幅红梅图!”
“那皇帝到底如何了?”
“没死!胳膊上破了点儿皮!”
“啧。”这人不说话,仿佛觉得搭话的不解风情,开始嘬牙花子。
“今儿楼里面姑娘鸨子王八全都上刑场杀头。午时三刻,咱去看看怎么样?”
“菜市场?我就不去了,我跟那喜儿姑娘曾春风一度,去了瞧见心疼!”
“呸!就你?德行!”
这二人说完了话,便相携着错过我离开了。
与我擦肩的那男子篮子里头挎了几条挂着露水的白萝卜,碰触到我的手肘,滚到了篮子更里头。